为消逝的乡村留存了一份鲜活的生命档案——作家牟民获奖散文《在充满希望的乡间》赏识
在烟台散文作家群中,栖霞作家、高级教师牟民先生的散文题材丰富、形式多样,独具特色。他以教育工作者的认真态度观察农村,以作家视角和审美自觉捕捉和提炼生活,创作出一批散发泥土芬芳、具有艺术和哲思高度的精品力作。如获得2024年度吴伯潇散文奖的《在充满希望的乡间》、获得第三届青未了散文奖一等奖的作品《在刀子和玫瑰间行走》等优秀散文,以小口径切入、微观的叙事,解构宏观变迁的重大社会主题,将农村农业农民置于现代化与传统的夹缝中审视,其艺术价值不仅在于对乡土现实的忠实记录与呈现,更在于通过诗性语言与象征等手法,深刻揭示当代农村生存的现状,完成了一次对农耕文明的精神召唤与回归。牟民先生用他的散文连接起乡村的过去与未来的文化空间,为消逝的乡村保存了一份鲜活的生命档案。这种“接近泥土、贴紧生活”的创作实践,不仅为地域文化、乡村生活书写提供了典范之作,也为作家如何深入生活和创作提供了借鉴。
一
牟民先生之所以能创作出大量反映农村生活的优秀作品,是他从小生活在农村,即使参加工作后从事高中语文教学,所处的环境也是他的故乡,走出校门就是田野和农村,多年来与农村农民打交道,他太熟悉乡村了,与脚下这片土地结下深深的情结,有着深刻的生活体验与感受。
2023年11月3日,在济南举办的第三届“青未了”散文奖暨“青未了”金融散文奖颁奖典礼上,围绕“散文中的故乡”这一主题,“青未了”散文奖一等奖获得者牟民分享了“故乡”对自己的影响,以及自己对“故乡”的理解与感情。
“故乡,养育了我,给了我文学创作的素材”,“那是取之不尽,用之不竭的”。牟民介绍,只要思考到了某个主题,动起笔来,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事件会即刻涌来。关键是要思考到位,写出自己的那个故乡。
“我的文学创作是从我的日记开始的,也是心灵的家乡。”牟民介绍,“我有个习惯,喜欢记日记,把教学中每天所做所见所闻,不拘长短,留存在日记里。我对农村生活也不陌生,农村的大小事情,也常留存在日记里。到退休,我积累了40本日记,足有400万字。日记中记得最多的是父母岳父岳母,以及关于乡邻的生活。”
牟民表示,自己从家乡的人和物身上,汲取了创作的能量,“我坐下来认真写,广泛阅读,经过10年,创作发表了100多万字的散文、小说、诗歌,有许多作品取材于我的工作日记。”
牟民认为,文学中的故乡,应该就是作者追求的理想乌托邦。任何作家的写作,其实就是和自己心灵对话;地理上的家乡,是我们构建故乡大厦的原材料,要把这些材料熬成真品,熬成大厦的一砖一瓦,需要作家的真知灼见,需要功夫,需要坐下来。牟民表示,“我现在着眼的是把手中的故乡材料用好,写出故乡的特点,写出感人的故乡。”
二
近日读罢牟民的系列散文,无论是内容上还是表现手法,都让人受益匪浅,尤其是他的散文代表作《在充满希望的乡间》《在刀子与玫瑰间行走》等优秀作品,是对上述他的散文创作体会的生动诠释和最好的认证。6000多字的散文《在充满希望的乡间》向读者展示“空巷”“跟土地轧伙最铁的人”“苹果树下”“闲暇日子里”“轧伙”五大画面片段,以细腻的观察和深沉的乡土情怀,勾勒出一幅当代乡村变迁与传统坚守交织的生存图景。全文通过多个片段和细节描写,展现了中国农村在现代化浪潮中的矛盾与希望,既捕捉了物质环境的剧变,也记录了农耕文明的精神传承。
开篇“空巷”,大素描,呈现新旧交替的现代村庄面貌。以栖霞农村6月果农套袋时节为切入点,描绘出转型的现代化村庄景象:新式房屋取代了旧日胡同,水泥硬化地面、太阳能设施与空调普及,呈现“洁净空间”与繁荣经济的表象。然而,村口堆满的腐烂树枝、留守的七旬老人和冷清的街巷,暗示着传统生活方式的消逝与空心化隐忧。作家巧用“穿个马甲,打个补丁”的隐喻,一笔点睛揭示乡村在现代化进程中仅以表面改造“撑起骨架”,而内核仍面临断裂的困境。
接着第二个大画面“跟土地轧伙最铁的人”,则聚焦勾勒三位耄耋老人:88岁的刘伯以“流水作业”将荒地耕作得如“面罗般细腻”,强调“人活着自己抓挠的踏实”;90岁的林伯肩挑水桶浇灌玉米地,信奉“手里有粮,心里不慌”;驼背的二爷爷即便关节炎缠身仍坚持补种大豆,体现“人不离地,地不离人”的生死坚守。这些细节展示老一代农民对土地的深情与依恋,形成对机械化农业和土地撂荒的反照镜像。
在“苹果树下”片段,脑血栓夫妇以颤抖的手套果袋,支撑儿子城市生活房贷的重担;“轧伙”中讲述了光棍二叔与患病妻儿的互助故事,通过“捧热包子回家”“挖丹参煎药”等细节,展现了当下农村群体在困境中的隐忍、坚韧与温情。作家以“套一个果袋仿佛摞一张票子”“楼房压在果园收入下”等意象,尖锐揭示乡村人力资源向城市单向输送、造成农村越来越瘦、越来越老的残酷现实,同时以二叔“家里有人气”的朴素幸福,讴歌人性在苦难中的尊严与光亮。
在“闲暇日子里”,作家在冬日乡村街道漫步,看到的是凋敝与温情并存的乡土图景:凹凸街道、破败空屋与倔强野草诉说着村庄的萧瑟,腐烂树叶与黑瓦老屋却氤氲着熟悉的暖意。偶遇柳哥劈柴寻虫的场景——他佝偻劳作,以售卖高价哈虫补贴家用,却仍深陷为儿还贷的生活重负。文章在衰颓的物象与鲜活的生命力之间交织,既流露出对消逝中乡村文明的怅惘,又以虫蛀木、人守宅的细节,暗喻乡土深处蛰伏着未被时代洪流冲散的生命韧劲。
三
《在充满希望的乡间》全文以“行走”为线索,以当代乡村变迁为叙事场域,运用细腻的笔触和独特的叙事视角、象征意象及语言风格等艺术手法,描绘了当代中国乡村的变迁与坚守的图景,通过村庄环境、人物群像与土地情感的对比,展现了现代化进程中传统农耕文明与新兴生活方式的碰撞与融合。作品将社会学观察与文学隐喻融为一体,在现实主义的冷峻底色上,绽放出诗性哲思的光芒,形成了“以微观见宏观、以具象喻抽象”的独特艺术风格。作品既是农耕文明衰落的挽歌,亦是对农民阶层人性韧性的礼赞。老人佝偻的背影、颤抖的果袋和热乎的包子等一个个意象,共同编织成一曲深沉的土地恋歌,见证着乡村在撕裂与坚守中的缓慢行走。
分镜头叙事与蒙太奇意象。作品采用电影分镜式结构,描写了“空巷”“苹果树下”“轧伙”等五个独立场景,以“行走”为线索,编织成一幅流动的乡村长画卷。如“空巷”中电动车群驶向果园的清晨剪影,与午间外卖车喇叭声形成时空蒙太奇,快捷的现代机械与悠长的传统叫卖声,在二重节奏碰撞中凸显出农村空心化日趋严重的隐忧。作者更打造“腐烂树枝—水泥地面—颤动果袋”等一串串意象链条,其中“颤动果袋”既是脑血栓大哥生存挣扎的具象(每个动作“仿佛摞一张票子”),亦是土地哺育与城市吞噬的隐喻——苹果套袋的颤抖与楼房压垮果园的意象形成闭环,暗喻乡村资源单向城市输送的残酷现实,给凋敝的乡村带来的隐痛。
细节刻画与巧用方言。作家以敏锐的观察,以细致的田野调查般的精准捕捉细节:刘大伯耕作时“泥土如面罗筛过”的触觉、“痴呆儿子撕本子”的重复动作、“柳哥劈柴挖哈虫”时木渣“粉面似的”质感,真实生动刻画出当代乡村生存的现状。胶东方言词汇“轧伙”(结伴共生)、“木根了”(迟钝)的运用,使作品自带胶东方言韵律,如二叔与患病妻儿“轧伙”故事中,“捧热包子回家”的肢体语言与“有人气总比养猫狗好”的朴素宣言,恰当的方言插入,使作品具有浓郁乡土气息。
明暗结构与时空对话。散文采用明暗双线:明线为乡村物质景观变迁(从“胡同消逝”、“不见蹲街老人”到“硬化街道”“地面瓷砖”“太阳能房屋”),暗线为对土地坚守和精神传统的延续(老人“与土地轧伙”)。在“闲暇日子”章节,作家漫步于“水泥路与倒塌老屋”间,触摸砖石时“如胸口温热”的通感,将物理空间转化为记忆载体,完成“我在故我思”的哲学追问。这种时空对话在“柳哥劈柴”场景达到高潮:腐烂树墩中蠕动的哈虫既是凋敝乡村的隐喻,又是“宝藏”的转喻,作者以“凋敝乡村大有宝藏”的议论,实是希望乡村振兴的期待。
白描手法勾勒出一组困顿中的青铜群像。作品摈弃传统典型化塑造,采用青铜浮雕式的群体刻画人物。首先呈现耄耋组像,八旬老农的坚守。三位八旬老农构成三位一体的土地虔诚者:刘大伯(88岁)在子孙年入十万的果园经济下,仍执着于开垦荒地,将半分土地“罗筛般细腻”地耕作;林大伯(90岁)挑水浇灌布条状地块的玉米苗,践行“手里有粮,心里不慌”的生存哲学;驼背的二爷爷(91岁)蹒跚补种大豆,延续“人不离地”的生命信仰。他们布满老年斑的躯体犹如青铜塑像,风里雨里移动在黄土地上。
其次是中年果农的生存挣扎:脑血栓后遗症的本家大哥夫妇的套袋动作被分解为“颤抖-摸索-凝固”的慢镜头,其劳动姿态趋近行为艺术。当“四千袋/天”萎缩为“八百袋/天”,数字落差丈量出生命能量的流逝速度。在颤抖着为苹果套袋换取儿子房贷影像中,折射出农业资本化对个体生命的碾压。他们如“发酵果袋”般将健康与时光封装进商品化链条中,成为支撑城市化进程的隐秘支柱。作家还描写一幅畸零人物形象,光棍二叔与病妻痴儿的“轧伙”家庭,构成乡村伦理的破损镜像,表现出弱势群体的韧性力量和温情的光芒。
另外作家还采取留白艺术,勾勒出逃离乡村新生代形象:年轻一代或困守城市“挣不够自己花销”,或犹豫是否返乡,凸显传统农耕传承的断裂。村中主要劳动力集中于60-70岁群体,形成“银发农耕”或“男走女耕”的现代农村景观。
散文语言兼具泥土的质朴与诗性凝练有机交融。牟民是作家也是诗人,多年来创作位数可观的诗作,积累扎实诗歌写作功底,所以他的作品语言既朴实自然,又融入了大量诗性语言,具有很高的哲思与诗意。如“轧伙”“木根了”等方言词的使用,赋予作品地域特点;而“人是动物,生来就是动的”等人物对话,则将日常经验提炼为生命哲思。套袋场景中“哆哆嗦嗦”“颤着点儿”的重复动词,映射身体的衰老;而电动车“欢快拐弯”的描写,又以明快短句烘托现代生活的效率。这种张弛交替的叙事节奏,暗合乡村在传统与现代间的摇摆。作品语言在质朴与哲思间游走,既有“洁净空间很养眼”的白描,也有“信息的脉搏在砖石跳动”的诗性表达;作家善用矛盾修辞制造张力,如描写留守老人“黑苍苍肤色远看如泥土堆”,将人体与土地并置,肉身终将拥抱泥土,暗喻“人地合一”的终极境界。在思想层面,作家以“丰年防灾年”的农谚解构现代化迷思,通过老人“手里有粮”的生存智慧,将粮食安全议题植入乡土叙事,使该作品成为观察中国乡村变革的多棱镜。(冯宝新)